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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辨正邪奏熙宁二年二月 北宋 · 富弼
 出处:全宋文卷六○六、《皇朝文鉴》卷四五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三五、《名贤氏族言行类稿》卷四八、《宋名臣奏议》卷一五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一五四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七、《经济类编》卷三三、《同异录》卷一
臣伏蒙圣造,擢冠宰司
虽步履尚艰,稍稽入觐,屡得宽告,跧跼私门,然不敢安居,常思当今切务,欲伸报塞。
而事颇纷综,固非笔墨可尽,今且以一事最大者仰尘天听,伏惟圣慈,更赐裁察。
夫君臣之道,本是一体。
君者,元首也;
执政者,股肱心膂也;
谏官、御史侍从论思者,耳目也;
内外群有司者,筋肌支节血脉也。
体若具备,方能成人;
为君者上下之官亦具而无阙,方能成国
为国者,正如为人之体也。
人之体,一脉不和则为疾矣;
君之国,一官不和则为害矣。
体之不和,为疾最大者,股肱心膂也;
国之不和,为害最大者,执政也。
执政者,辅赞万机,为国大臣,日至君前,议论天下之事,赏善罚恶,进贤退不肖,喜怒系乎人情之舒惨,邪正系乎朝廷之盛衰,是执政者,天下之所观望,群有司之所师表也,执政不和,则群有司安得而和哉?
群有司不和,则万务安得而治哉?
万务不治,则天下之民受其弊矣。
民既受弊,则国家衰乱随之,此万万必然之理也。
是故为国者欲求治且安,非天下人和不可也;
欲天下和,非中外官司皆和不可也;
欲中外官司皆和;
执政先和不可也。
执政者,乃朝廷教令之所出,而天下治乱之所系也,安得不和也?
尚书皋陶曰:「同寅协恭,和衷哉(注:衷,善也。)」。
周武王曰:「有亿兆夷人,离心离德;
予有乱臣十人,同心同德(注:夷,平也。)」。
康王曰:「三后协心,同厎于道(注:三后,周公君陈毕公也。)」。
夫三后皆当时圣贤,此足见圣贤若不和,亦不能同致其道也。
且夫执政者和则类无猜嫌,所议皆合,事必极其理,尽其善,然后行下,人固悦服而禀从之。
承流宣化,风动草偃,遂使天下蒙其利,则岂有不治而安者乎!
及其至也,乃能致升平,而令国家享祚于数百年者矣。
西汉陈平右相周勃左相既诛诸吕,功高,遂以右相
对文帝决狱治粟,事有条理,自知能不如,复推右相也。
唐太宗宰相房乔议政,杜如晦能断大事,如晦复谓善嘉谋,而太宗卒用策。
兹四相者,非用心至和,以天下为任,安肯互相推荐,为国远虑如是之切,而不自争胜邪?
此乃臣前所谓执政者和则致时升平,使国家享祚数百年之明效也。
执政者不和,则议事之间,动有疑贰。
或忿争于官府,或辨列于君前,咸蓄不平之心,必无至当之论。
假使彊自牵合,终成乖戾。
互相厌苦,阴肆倾挤,门下宾朋,助为摇撼,彼此窥伺,是非纷挐,忿逞私憾之雠,何恤公家之事!
既行于下,人不悦服而不肯禀从,沦胥展转,遂至天下受其弊,则岂有不衰而乱者乎?
其甚者,至有贾祸召乱,为国大患而不可救者矣。
唐宪宗裴度,时方镇跋扈,劝帝用兵诸道,叛乱者悉皆归服,宪宗遂成中兴之业,王室大振。
既而误用李逢吉为相,逢吉大奸邪,嫉功业,令门下朋党号八关十六子者,兴造谤讪,百般中伤,以至撰作谣谶,谓有天分。
宪宗既惑,遂罢去,寻致河朔、徐、汴再陷贼庭,王室复弱矣。
僖宗郑畋卢携为相,争黄巢邀请节旄事,语至切,遂拂袂投砚而起,喧于都下,然众议语为是,议为非。
时又用宰相王铎都统出讨黄巢大不悦,益固执不与节旄,只授以率府率
其意欲激黄巢之怒,使功不成,以快己志,殊不以天下安危为虑。
僖宗不明,终用议。
果大怒,拥众百万,自岭表横行天下。
是时大乱,无一州一县不用兵者。
俄而两京陷没,僖宗幸蜀,生民涂炭之极,自古无比。
久之,虽渐败,而朱温军投来,终移唐祚,自号大梁
兹二相者,营私徇己,用心不公,挤陷忠良,败坏时政,或剪弱王室,或覆亡宗社,为臣至此,陨族何偿?
此臣前谓贾祸召乱,为国大患而不救者之明效也。
以此足见执政者和与不和,实系乎天下治乱之本、存亡之机也。
如人股肱心膂之疾,可以丧其生也。
至于谏官、御史侍从论思及内外群有司者,亦不可谓其职小而容有不和也。
茍有不和,则如人耳目筋肌支节血脉之疾,安得为其小而不治之使和平哉!
周武王曰:「有臣亿万,惟亿万心;
予有臣三千,惟一心」。
夫三千者,举其内外官也。
成王曰:「庶官惟和,不和政厖」。
《礼》曰:「和者,天下之达道也」。
汉刘向亦曰:「众贤和于朝,则万物和于野」。
昔贤又以烹调鼎鼐、更张琴瑟、操执辔驭、合炼药石,设多方以为谕者,或大或细,未有不以和为主也。
为君者不可不察也,不可不审其所择也。
夫内外大小之官,所以致其不和者何哉?
止由乎君子小人并处其位也。
盖君子小人,方圆不相入,曲直不相投,贪廉进退不相侔,动静语默不相应,如此而望议论协和,政令平允,安可得耶?
安可幸而致邪?
《易·泰卦》「君子道长,小人道消」,则时自泰矣;
《否卦》「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」,则时自否矣。
若使君子小人并位而处,其时之否泰,必无两立之理。
君子常寡,小人常众,则小人必胜,君子不胜。
君子不胜,则奉身而退,乐道无闷。
万一小人不胜,则阴相交结,互为朋比,驾虚鼓扇,白黑杂糅,千歧万辙,眩惑主听,必得其胜然后能已也。
小人既胜,则益复肆毒于良善,枭心虺志,无所不为。
所以自古泰而治世少,否而乱世多者,亦止乎小人常胜,君子常不胜之所致也。
小人但能乱,不能致治。
若小人或能致治,则《易》更九圣,必不于小人道长之时谓之为否也。
凡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,大抵诸圣以意象配君子小人而分善恶,至多不可悉数也。
《易》曰:「小人不耻不仁,不畏不义,不见利不劝,不威则不惩」。
夫小人者,圣贤无不鄙而恶之。
故《易》曰:「小人而乘君子之器,盗思夺之矣」。
《诗》曰:「忧心悄悄,愠于群小」。
此皆圣贤鄙恶小人之甚者也。
《书》曰:「君子在野,小人在位,民弃不保,天降之咎」。
此谓用小人则民叛,而天降灾也。
仲尼曰:「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」。
荀子亦曰:「君子小人相反也」。
夫小人所为,既与君子相反戾,则安可使之并处哉?
所议安能得其协和哉?
夫天子无官爵,无职事,但能辨别君子小人而进退之,乃天子之职也。
自古称明王明君明后者无他,惟能辨别君子小人而用舍之,方为明矣。
至于烦思虑,亲细故,则非所以用明之要也。
夫前车者,后车之所望也;
古事者,今事之所鉴也。
仲尼删《书》,于大禹,皆称曰「若稽古」。
傅说高宗,亦曰「事不师古,以克永世,匪攸闻」。
恭惟皇帝陛下禀上圣之资,嗣累朝之业,缵服未久,勤劳已至。
更望考前世盛衰治乱之迹,近代安危存亡之机,凡于选求,力辨邪正。
所喜者未可遽用之,所怒者未可遽弃之,《礼》曰「爱而知其恶,憎而知其善」者是也。
又人所毁者,未必为恶,人所誉者,未必为善,仲尼曰「众恶之必察焉,众好之必察焉」者是也。
孟子尤于进退善恶之至详。
齐宣王问曰:「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」?
孟子对曰:「国君进贤如不得已,将使卑踰尊,疏踰戚,可不慎欤?
左右皆曰贤,未可也。
大夫皆曰贤,未可也。
国人皆曰贤,然后察之,见贤焉,然后用之。
左右皆曰不可,勿听。
大夫皆曰不可,勿听。
国人皆曰不可,然后察之,见不可焉,然后去之」。
夫一国之人皆曰贤,皆曰不可,亦不可不谓之出于众议,而不可不从之也。
孟子尚以谓未可信而进退之,犹复躬自察焉。
直俟王亲见其果贤,则用之;
亲见其果不可,则去之。
此所以大防奸人朋比,毁正誉邪也,亦所以防偏见者,以丹素甘辛而好恶之差也。
盖恐用舍或爽,则所损多也,实慎之至也。
茍如是而失之者尚恐不免,然亦鲜矣。
陛下君临天下,必不得如孟子之辞,尽闻天下所议论。
若夫左右之及在廷诸人之语,则皆可闻之矣。
然固未可遽信而遽行,更在博询而参校之也。
所询者,须询于可询者也,询之必不肯误陛下也。
若询及奸险浮薄不正之人,则向所谓爱憎毁誉偏见者皆有焉。
有之则邪正错乱,是非混淆。
陛下至英至睿,亦莫得而辨之也。
兹事虽自古圣王亦以为至难,皋陶曰:「在知人,在安民」。
禹曰:「惟帝其难之」。
帝谓尧也,仲尼独取,比之如天,尚以知人安民为难,况自尧而后者哉?
由是而语,陛下可不慎之慎之又慎之?
大抵有天下者,得人则治而安,不得人则乱而危,至甚则又遂系乎存亡也。
臣前所援据特一二而已,但且欲證臣狂瞽,非臆说焉。
其有在方策者,比比皆是,不可殚引,陛下开卷则见之矣。
惟望慎之慎之又慎之也。
臣昨蒙陛下召从僻左之外,起于衰病之中,祗是念其旧人,授以国柄。
辞不获免,夙夜惊惶。
若非傍假众贤,共成大政,则臣虚薄老朽,立见败事。
况夫四海至广,万机至烦,更藉天下之才,以济天下之务,所以不避烦渎之罪,愿陛下持古鉴今,选贤与能者,乃犬马之至诚也。
惟圣情开纳,则非臣之幸,乃宗庙之庆,生灵之福也。
臣死罪死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