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时事劄子 其七 求谏 南宋 · 陈渊
出处:全宋文卷三二九二
天地至大,日月至明,而人之游乎覆载之中,出乎照临之下,皆其德也。今使人旦朝赞之,暮夜誉之,则人必以为得狂疾矣。何则?天地日月,非赞誉之所能益,而亦无待乎人之赞誉也。人主之德,其大如天地,其明如日月,盖其所当然者,虽赞誉何加焉。故其平居所宜闻者,切直之论而已,虚词饰说,以相媚悦,非所急也。且凡赞誉者,非欺则谀。使欺且谀者得行其志,人臣之利也,而人主何利焉?若夫切直之言,乃人主之利,而又人臣之所不利。故人主闻切直之言常少,而闻赞誉之语常多,此不可不察也。开道而求谏,和颜而受之,犹惧不至,况乐软熟,喜便佞,而恶闻其过乎!昔在崇、观,迄于宣和,一时用人,往往将顺者多而正救者少,驯至败乱。职此之由,诚愿推切直之为利,监赞誉之为害,狂愚者虽甚必恕,谀佞者虽寡必远,则下情得以上通,而天下治矣。
昔之治世,工诵箴谏,大夫规诲,士传言,庶人谤,夫谤犹不废也。非直不废而已,舜之求言,乃立谤木,是使人谤己也。而周公之戒成王曰:「小人怨汝詈汝,则皇自敬德」。是又不禁人之詈己也。由是言之,后世所谓谤讪之刑,指斥之诛,岂古之道哉?祖宗之时,谤讪指斥之律,盖有不得已行之者。自绍圣已来,至于宣和之末,何多也。使诚有是事,闻而改之可也。又岂可以一人之势,而尽钳天下之公论乎?若其无是事,而文致其罪,则天下之士闻之,将有藏其身而不见,胶其口而不言者矣。此今日之祸所由致。真宗朝有讼事,投匦者言涉不逊,真宗录其所讼之事,以示外廷,曰:「若以其言尽付之有司,所冤未直,而指斥之罪先加之矣」。真宗之心,与舜、周公之意可谓不期而合者也。后之子孙,其可不以为法乎?陆贽曰:「谏者多表我之能好,谏者直示我之能贤,谏者之狂愚,明我之能恕,谏者之漏泄,彰我之能从。有一于兹,皆为盛德」。人主欲知谏之有益,斯言尽之矣。
人之所以恶闻其过者,求己胜也,而不知求胜于人,终莫能胜。唯不求胜,乃能胜人。《书》曰:「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」。夫如是,故能合天下之胜己者,资之以成己,何虑乎不胜?孔子曰:「丘也,幸苟有过,人必知之」。孟子曰:「古之君子,过则改之」。盖圣人未尝无过,以人知之为幸,而君子有过,亦以改之为贵,未闻有恶闻其过者。此所以有能有功,而天下莫能与之争也。其为胜也,不亦多乎!何则?今人之为不善,其知而故为之者固不足道;有以善为之,莫之觉而入于不善者,是其始于善不善特未明也。有人于此,指摘其瑕疵而讥议之,则其见闻智愚,必有以胜于我矣。若拒而不受,彼言之者固无所损,而吾之不善自若也。如取其言之善,以为一己之有,是以天下之善为吾善也,虽欲不胜人,其可得乎?
太宗皇帝尝以里语告真宗曰:「道吾恶者,是吾师」。是虽人之常谈,而圣人取之。盖人主唯不知其过,故与乱同事而不自悟,使闻其过而改之,虽尧舜可进也。由是言之,道吾恶者,非师而何?孔子曰:「三人行,必有吾师焉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」。夫不善者,犹将内自省焉而以为师,而况于攻我之恶,乃所以进我于善也,其可师也明矣。仲虺之诰汤曰:「能自得师者王」。如是而得师,又岂因人而得之哉?不因人而得之,夫是之谓自得。人主能自得师,则天下莫不归焉,其为王也孰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