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语解 南宋 · 员兴宗
出处:全宋文卷四八四六、《九华集》卷二二
万世无弊之谓道,诚身以道之谓圣,惟圣有作之谓经。世非道不立,道非圣不明,圣非经是无以为教也。故圣与道与经名之则三,而复通则一。呜呼,其亦可谓重哉!自大道世衰,圣言不作,众说互起,遂使圣人之经句无完说,穿穴駮乱,其去亡几矣。此非经之昧,传经者之言务为天下裂,本训奥义郁郁而不伸之过也。盖六经之作,夫子所以载道。独《论语》之作,门人所以载夫子之道者。世儒不学夫子则已,如学之,必无不该不遍以求斯道,以穷夫六籍之奥,未有不由此书也。所谓管辖六经云者,其以此哉!然自汉以来,老师巨儒发明大义,欲究讹舛,用心于此,人百其说矣。始以注解笺传为不足,则有训释义疏;训释义疏为不足,则有辩议拾遗。童而习之,耄而终之,其说不同,其欲明经一也。专门传授,习鲁章句自龚氏,齐章句自王氏,古文章句自张氏,凡篇之增者二,字之异者四百而已。其名不同,而其实则一也。然而是书,夫子所历者,非止一国也,故言非一时;指事者非答一人也,故举非一事,揆于道则其致一而已矣。而后世之耳目遑遑焉于此,惑乱而不昭,此何由也?其弊出于众君子之异论,支离荡佚,不究圣秘,辩于前则攻于后,入于彼则出于此,以是欲鸣于天下,取信于后世。呜呼,其果可信矣乎?虽吾亦未之信也。此无他,其所见也杂博,故其择也无禁,不以道心明,不以公心辩。传曰:「明明。蔽其明者,不见植木」。今物欲是非蔽其虑,矧曰能穷理乎?圣言犹大海也,诸儒言经犹以器测海也。故世以笺传穷经,而经益不可穷;以寻丈测海,而海亦不可测。诸儒奈何其嚣嚣乎?然则是经终不可穷耶?曰:奚而不可也?君子以理详之,以心约之。惟心之一,故思之深。思之深,故得之精。得之精,故守之坚。夫然后一趣于圣意,庶乎其不悖也。盖自宋兴,二三大儒知经之自者,亦尝是正其缪,论著其说,足以反汉唐之末流,而更晋魏之蠹植矣,惟其能以理详,以心得故也。虽然,君子于此反复而择之,平心而察之,君子犹有憾焉。窥其词于圣人之词,未必无合也,吾其可复言乎?穷其意于圣人之意,未必皆合也,吾其可无言乎?故略其词之所以可,又穷其意之所未可,论于斯,以备一家之载焉。吾非好胜也,好辩也,有不可已也。好事君子其详之。绍兴壬申九华子序。
七十而从心所欲,不踰矩。
君子之中庸也,君子而时中;小人之反中庸也,小人而无忌惮也。惟其时中,心则纵而矩不踰也;惟其无忌惮,则所以纵心者,乃其所以踰矩也。故君子之尽道也,其始求其不踰矩,而后求纵心,既纵心而后能不踰矩。乃若老庄非不踰矩也,专于纵心而已矣,所谓无忌惮者也。虽然,孔子七十而纵心,纵心何晚也?盖夫子自谓其道十年而一加进,故自志学而至纵心,益老而益妙,盖其中审,安之乐之,而后敢纵之也。岂若蒙庄之徒放荡其心而孟浪其行也?
吾与回言终日,不违如愚。
回于吾言,非求不违也,相视而莫逆于心,吾求其违而不得也。所谓于吾言无所不说者以此。
君子不器。
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。君子之道,岂专于形而下哉?将亦上达而已矣。故虽欲器之,不可得而器也。
学而不思则罔,思而不学则殆。
君子之学也,可以思而不可以徒思。惟其不明则不思,惟其徒思则思或至于难也。譬若井然,不能不汲,群汲则日竭,不汲则日废也。人何能使群汲之而不竭与不汲而不废也欤?汲之亦必有道矣,盖君子思出于不思,所思正而无邪也。彼徒学而不思,是井之不汲者也,是亦废而已矣。吾见殆与罔之病,难乎其免也。
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。
辞而辟之者所谓攻也,攻之甚,逃墨必归于杨,逃杨必归于儒。
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
知之为知之,此出于性之所自能也;不知而为知,此强其性之所不能也。故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,我无是也。
或谓孔子曰:「子奚不为政」?子曰:「《书》云:孝乎惟孝,友于兄弟,施于有政,是亦为政,奚其为为政」?
此必夫子在位之时也,不然,何自以施于有政答人乎?或人盖问孔子不为政,于此何为也,是以迹而求夫子者。夫子答曰不然,为政固有本,孝友施于政也。立政也,所谓身立则政立矣。岂吾身之外复有政乎?彼鲁之君乃以事为政,而忘其身。政本不治,未有甚于此时者。始于桓之贼兄,襄仲之夺嫡,而剧于三桓之乱鲁,政扰扰至是,岂天之祸鲁矣乎?抑鲁亡孝友而自祸也?故孔子以孝友为政者,凡欲正诸鲁也。
非其鬼而祭之,谄也。
神不歆非类,其何祝之有?
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,闵子骞曰:「善为我辞焉」。
当是时也,政在季氏,意必有以季氏之意而谕闵子者,使为己私邑耳。故闵子逆折之曰:「善为我辞焉」。冉有为季氏聚敛,附益之而不肯去,闵子虚位招之而不肯来,均孔门也,而贤不肖乃尔相绝也。
伯牛有疾,子问之,自牖执其手,曰:「亡之,命矣夫!斯人也而有斯疾也,斯人也而有斯疾也」!
传曰:命仁者命其成质,非语其运之变,名之也。故仁之质有成名,而运之遭有吉有凶。夫子之叹斯人者,仁之质也,亡之而有斯疾也,命之遭也。
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
趋舍之笃者众人也,众人中役乎物,则重在物;贤者不以物役中,则重在中。孟子曰:「物交物,则引之而已矣」。世未有与物交而不为物引者也。独笃道而静者不然,内无我,外无物,物我既融,其守全,其欲寡。彼其安于陋巷也,犹华屋也;彼其视箪瓢也,犹其鼎烹也。其奚不乐之有?或曰:「回不达则不忧,达则奈何」?曰:「回在陋巷,既不以为忧,虽达而受尧舜之天下,不以为泰也」。
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,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。
韩退之曰:「性之品有三」。吾谓性之本一也,复则正,荡则流,未尝有尧桀之分也,其品何从而三乎?然夫子复有上下中人之说,是独何也?此固才高下之辨,所以见其人之可否也。上焉者弗可强,可以语上者,中人以上而已矣。
司马牛问君子,子曰:「君子不忧不惧」。曰:「不忧不惧,斯谓之君子矣乎」?子曰:「内省不疚,夫何忧何惧」?司马牛忧曰:「人皆有兄弟,我独亡」。子夏曰:「商闻之矣,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,君子敬而无失,与人恭而有礼,四海之内皆兄弟也,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」?
问君子,孔子乃以不忧不惧答之。及其既忧,子夏则又以何患无兄弟答之,是独何欤?孔子、子夏知牛者,畏祸浅中之人也。牛,宋魋之弟犁耕也。以魋之故,犁耕致其邑而奔齐,已而奔吴,牛之忧惧无能释如此,孔子告之曰:「汝内省而不病乎,虽有魋,何足忧也」?子夏告之曰:「汝待人恭敬如同兄弟,虽无魋,何足患也」?
子张问明。子曰:「浸润之谮,肤受之愬,不行焉,可谓明也巳矣。浸润之谮,肤受之愬,不行焉,可谓远也巳矣」。
水之源,源者浸润之起也,而江河之患至于不障。病之淫,淫者肤受之始也,而骨髓之殆至于不治。巧于谮愬者似之矣,而谮愬不免于君子,而君子卒不行,何也?曰:是其中无浅暗之病也。众人之病,暗为蔽,浅为蔽,于谮愬移人而人竟不自知者,以其渐且微也。君子务明而远,则交乎一语而察矣,凡蔽我者尽故也。《书》云「视远惟明」。孰有视远而不明乎?
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,何先?曰: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
人生而死,吾知其常;人而无信,吾不知其可也。昔者晋大饥,文公问箕郑曰:「救饥何以」?对曰:「以信」。以人情权之,疗饥必以食也,今不言食而言信,何预于救饥?箕郑之辞不已迂乎?盖郑之意为饥之甚,则晋国要其有死者;若无信,则遂无以为国也。此孔子去食存信之义也。
行之以忠。
此谓忠恕之忠也。孔子曰:「师也过」。所谓过者,意子张喜为绝物之行也欤?为政而绝物,则必有不忠者矣。如以忠行之,则为政之仁莫大于是。
君子成人之美,不成人之恶,小人反是。
韩退之所谓某能是,是足矣,以为良人善人矣。君子成人之美如此。某能是,其人不足称也;某能是,其智不足称也。小人败人之美如此。
其言之不怍,则为之也难。
言之不怍,则行之也难,故先行其言而后从之,不然其怍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