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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宗皇帝皇祐二年 北宋 · 程颐
 出处:全宋文卷一七五○、《河南程氏文集》卷五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七二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三三
草莽贱臣程颐,谨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阙下。
臣伏观前古圣明之主,无不好闻直谏,博采刍荛,故视益明而听益聪,纪纲正而天下治
昏乱之主,无不恶闻过失,忽弃正言,故视益蔽而听益塞,纪纲废而天下乱。
治乱之因,未有不由是也。
伏惟陛下德侔天地,明并日月,宽慈仁圣,自古无比,曷尝害一忠臣,戮一正士。
群臣虽有以言事得罪者,旋复拔擢,过其分际,此千载一遇,言事之也。
暴乱,残贼忠良,然而义士不顾死以尽其节。
明圣在上,其仁如天,布衣之士虽非当言责也,茍有可以裨圣治,何忍默默而不言哉?
今臣竭其愚忠,非有斧钺之虞也。
所虑进言者至众,岂尽有取,狂愚必多,而陛下因谓贱士之言无适用者。
臣虽披心腹,沥肝胆,不见省览,祇成徒为,此臣之所惧也。
傥或陛下少留圣虑,则非臣之幸,实天下之幸。
臣请自陈所学,然后以臣之学议天下之事。
臣所学者,天下大中之道也。
圣人性之为圣人,贤者由之为贤者,用之为仲尼述之为仲尼
其为道也至大,其行之也至易,三代以上,莫不由之。
自秦而下,衰而不振;
魏、晋之属,去之远甚;
汉、唐小康,行之不醇。
自古学之者众矣,而考其得者盖寡焉。
道必充于己,而后施以及人,是故道非大成,不茍于用。
然亦有不私其身,应时而作者也,出处无常,惟义所在。
所谓道非大成,不茍于用,颜回曾参之徒是也。
天之大命在夫子矣,故彼得自善其身,非至圣人则不出也。
在于平世,无所用者亦然。
所谓不私其身,应时而作者,诸葛亮及臣是也。
感先主三顾之义,闵生民涂炭之苦,思致天下于三代,义不得自安而作也。
如臣者,生逢圣明之主,而天下有危乱之虞,义岂可茍善其身,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?
故曰出处无常,惟义所在。
臣请议天下之事。
不识陛下以今天下为安乎?
危乎?
治乎?
乱乎?
乌可知危乱而不思救之之道!
如曰安且治矣,则臣请明其未然。
方今之势,诚何异于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然,因谓之安者乎?
《书》曰:「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」。
窃惟固本之道,在于安民;
安民之道,在于足衣食。
今天下民力匮竭,衣食不足,春耕而播,延息以待,一岁失望,便须流亡。
以此而言,本未得为固也。
臣料陛下仁慈,爱民如子,必不忍使之困苦,一至于是。
臣窃疑左右前后壅蔽陛下聪明,使陛下不得而知。
今国家财用,常多不足,不足则责于三司三司责诸路转运。
转运何所出?
诛剥于民尔。
或四方有事,则多非时配卒,毒害尤深。
急令诛求,竭民膏血,往往破产亡业,骨肉离散。
众人观之,犹可伤痛,陛下为民父母,岂不悯哉?
民无储备,官廪复空,臣观京师缘边以至天下,率无二年之备。
卒有连岁凶灾,如明道中,不知国家何以待之?
坐食之卒,计踰百万,既无以供费,将重敛于民,而民已散矣。
强敌乘隙于外,奸雄生心于内,则土崩瓦解之势,深可虞也。
太宁之世,圣人犹不忘为备,必有九年之蓄,以待凶岁,况今百姓困苦,愁怨之气上冲于天,灾沴凶荒,是所召也,陛下能保其必无乎?
中民之家有十金之产,子孙不能守,则人皆谓之不孝。
陛下承祖宗基业,而前有土崩瓦解之势,可不惧哉?
戎狄强盛,自古无比,幸而目前尚守盟誓。
果能以金帛厌其欲乎,能必料其常为今日之计乎,则夫沿边岂宜无备?
益以兵则用不足,省其戍则力弗支,皆非长久之策也。
前者昊贼叛逆,西垂用兵,数年之閒,天下大困。
盖内外经制,多失其宜,陕西之民,苦毒尤甚。
及多逃散,重以军法禁之,以至人心大怨,皆有思寇之言。
悖逆之深,不敢以闻圣听,顾恐陛下亦颇知之。
故曰: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」。
彼庶民者,饥寒既切于内,父子不相保,尚能顾忠义哉?
非民无良,政使然也。
当时秦中,寇盗屡起,傥稽扑灭,必多响应,幸而寻时,尽能诛剪。
尚赖社稷之福,西虏亦疲,彼知未可远图,遂且诡辞称顺。
向若更相牵制,未得休兵,内衅将生,言之可骇。
今天下劳敝,不比景祐以前,复有如曩时之役,臣愚窃恐不能堪矣,况为患者,岂止西戎
臣每思之,神魂飞越。
不知朝廷议者以为如何,亦尝置之虑乎?
其谓制之无术乎?
臣窃谓今天下犹无事,人命未甚危,陛下宜早警惕于衷,思行王道。
不然,臣恐岁月易失,因循不思,事势观之,理无常尔。
虽我太祖之有天下,救五代之乱,不戮一人,自古无之,非汉、唐可比,固知赵氏之祀安于泰山。
然而损陛下之圣明,陷斯民于荼毒,深可痛也。
臣料群臣必未尝有为陛下陈王道者,以陛下圣明,岂有言而不行者乎?
窃惟王道之本,仁也。
臣观陛下之仁,之仁也。
然而天下未治者,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尔。
孟子曰:「今有仁心仁闻,而民不被其泽,不可法于后世者,不行先王之道也」。
陛下精心庶政,常惧一夫不获其所,未尝以一喜怒杀一无辜;
官吏有犯入人罪者,则终身弃之。
是陛下爱人之深也。
然而凶年饥岁,老弱转死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,为盗贼,犯刑戮者,几千万人矣。
岂陛下爱人之心哉?
必谓岁使之然,非政之罪欤?
则何异于刺人而杀之,曰:「非我也,兵也」。
三代之民,无是病也。
岂三代之政不可行于今邪?
州县之吏有陷人于辟者,陛下必深恶之,然而民不知义,复迫困穷,放辟邪侈而入于罪者,非陛下陷之乎?
必谓其自然,则教化,圣人之妄言邪?
天下之治,由得贤也,天下不治,由失贤也。
世不乏贤,顾求之之道如何尔。
今夫求贤,本为治也。
治天下之道,莫非五帝、三王、周公孔子治天下之道也。
求乎明于五帝、三王、周公孔子治天下之道者,各以其所得大小而用之。
宰相事业者,使为宰相
有卿大夫事业者,使为卿大夫;
有为郡之术者,使为刺史
治县之政者,使为县令
各得其任,则无职不举,然而天下弗治者,未之有也。
国家取士,虽以数科,然而贤良方正,岁止一二人而已,又所得不过博闻强记之士尔。
明经之属,唯专念诵,不晓义理,尤无用者也。
最贵盛者,唯进士科,以词赋声律为工。
词赋之中,非有治天下之道也,人学之以取科第,积日累久,至于卿相,帝王之道、教化之本岂尝知之?
居其位,责其事业,则未尝学之。
譬如胡人操舟,越客为御,求其善也,不亦难乎?
往者丁度建言「祖宗以来,得人不少」,愚瞽之甚,议者至今切齿。
使墨论墨,固以墨为善矣。
今天下未治,诚由有君而无臣也。
岂世无人?
求之失其道尔。
茍欲取士必得,岂无术哉?
王道之不行二千年矣。
后之愚者,皆云时异事变,不可复行,此则无知之深也。
然而人主往往惑于其言。
今有人得物于道,示玉工,曰玉也;
示众人,曰石也。
则将以玉工为是乎,以众人为然乎?
必以玉工为是矣。
何则?
识与不识也。
圣人垂教,思以治后世,而愚者谓不可行于今,则将守圣人之道乎,从众人之言乎?
谓众人以王道可行,其犹诘瞽者以五色之鲜,询聋者以八音之美,其曰不然,宜也。
彼非憎五色而恶八音,闻见限也。
臣观陛下之心,非不忧虑天下也。
以陛下忧虑天下之心行王道,岂难乎哉?
孟子曰:「以齐王,犹反手也」。
又曰:「师文王,大国五年,小国七年,必为政于天下矣」。
以诸侯之位,一国之地,五年可以王天下,况陛下居天子之尊,令行四海,如风之动,茍行王政,奚啻反手之易哉?
昔者大禹治水,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,思以利天下,虽劳苦不避也。
今陛下行王政,非有苦身体劳思虑之难也,何惮而不为哉?
《孝经》曰:「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孝之终也」。
匹夫犹当行道以显父母,况陛下贵为天子,岂不发愤求治,思齐,纳民仁寿,上光祖考,垂休无穷?
凡所谓孝,无大于此者也。
臣以谓:治今天下,犹理乱丝,非持其端,条而举之,不可得而治也。
故臣前所陈,不及历指政治之阙,但明有危乱之虞,救之当以王道也。
然而行王之道,非可一二而言,愿得一面天颜,罄陈所学。
如或有取,陛下其置之左右,使尽其诚;
茍实可用,陛下其大用之;
若行而不效,当服罔上之诛,亦不虚受陛下爵禄也。
陛下问群臣,群臣必谓寒贱之士,未可使近上侧。
自臣思之,以为不然。
高祖羽,太祖朝年六十馀,为县令,一言遭遇,圣祖特加拔擢,攀附太宗,终于兵部侍郎
顾遇之厚,群臣无比,备存家牒,不敢繁述。
臣曾祖希振,既以父任,后祖遹复被推恩。
国家录先世之勋臣,父珦又蒙延赏,今为国子博士
非有横草之功,食君禄四世,一百年矣。
臣料天下受国恩之厚,无如臣家者。
臣自识事以来,思为国家尽死,未得其路尔。
则臣进见,宜无疑也。
或者更为强词,言其不可,此乃自负阴私,惧防诋讦者也。
伏望陛下出于圣断,勿徇众言,以王道为心,以生民为念,黜世俗之论,期非常之功。
汉武笑齐宣不行孟子之说,自致不王,而不用仲舒之策;
隋文笑汉武不用仲舒之策,不至于道,而不听王通之言。
二主之昏,料陛下亦尝笑之矣。
臣虽不敢望三子之贤,然臣之所学,三子之道也。
陛下勿使后之视今,犹今之视昔,则天下不胜幸甚!
望陛下特留意焉。
臣愚无任踰越狂狷恐惧之极,臣颐昧死顿首谨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