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日，河南穆修白秀才足下：近辱书并示文十篇，终始读，其命意甚高。自度淮西来，尝见人言足下少年乐古文，固耳闻而心存之。但未敢辄轻信人说，今遂果知足下能然。盖古道息绝，不行于时已久，今世士子，习尚浅近，非章句声偶之辞不置耳目，浮轨滥辙，相迹而奔，靡有异途焉。其间独敢以古文语者，则与语怪者同也。众又排诟之，罪毁之，不目以为迂则指以为惑，谓之背时远名、阔于富贵。先进则莫有誉之者，同侪则莫有附之者。其人茍无自知之明，守之不以固，持之不以坚，则莫不惧而疑，悔而思，忽焉且复去此而即彼矣。噫，仁义中正之士岂独多出于古而鲜出于今哉！亦由众势驱迁溺染之，使不得从乎道也。观足下十篇之文，则信有志于古文矣。其书之问则曰：将学于今，则虑成浅陋；将学于古，则惧不取名于世。学宜何旨？引韩先生《师说》之说以求解惑为请。足下当少秀之年，怀进取之机，反学古于仁义不胜之时，与之者寡，非之者众，不得无惑于中焉，是以枉书见问。某不才而弃于时者也，何足为人质其是非可否，徒以退拙无所用心，因得从事于不急之学。知旧者不识其愚且戆，或谓之为好古焉。故足下以是厚相期待者，盖感其声而求其类乎，可不少复其意邪？试为足下言之。夫学于古者，所以为道；学夫今者，所以为名。道者仁义之谓也，名者爵禄之谓也，然则行道者有以兼乎名，务名者无以兼乎道。何者？行乎道者，虽固有穷达云尔，然而达于上也，则为贤公卿，穷于下也，则为令君子。其在上则礼成乎君而治加乎人，其在下则顺悦乎亲而勤修夫身，穷也达也，皆本于善称焉。务夫名者，亦固有穷达云尔，而皆反于是也。达于上也，何贤公卿乎？穷于下也，何令君子乎？其在上则无所成乎君而加乎人，其在下则无所悦乎亲而修乎身，穷也达也，皆离乎善称焉。故曰行道者有以兼乎名，务名者无以兼乎道。有其道而无其名，则穷不失为君子；有其名而无其道，则达不失为小人。与其为名达之小人，孰若为道穷之君子！矧穷达又各系其时遇，岂古之道有负于人耶！足下有志乎道而未忘乎名，乐闻于古而喜求于今，二者之心茍交存而无择，将惧纯明之性寖微，浮躁之气骤胜矣。足下心明乎仁义，又学识其归向，在固守而弗离，坚持而弗夺，力行而弗止，则必立夫名之大者矣。学之正伪有分，则文之指用自得，何惑焉？不宣。某白。

观察阁下：修尝病近世以来，文武异道，将相异材，为弊于时久矣。古之所谓文武之道，盖一道也，但治乱之用殊；所谓将相之材，皆通材也，由出处之寄异。未有不达权谋而名能相国者，未有不名学术而名能将兵者。则古之取将相也，率由文武之道一焉。近世则不然，谓儒为文，谓卒为武。茍登之为相矣，则不复寄以军武之任，而曰此文人也，不足语以武；茍拔之为将矣，则不求以儒术之学，而曰此武夫也，不当责以文。时既择将相之具不同，人遂目文武之术为异。时之所以不得其人，人之所以不尽其用，其弊皆出于此乎。修尝愿识如古之贤杰之人，文究经纶，武洞权变，弛张谐物理，动静应机会，阳开阴合，与鬼神造化争其功用，无所施而不得者。如此之人逢其时，运其才，出入乎文武将相地，使刚粗匹夫号名主将者，观之闻之，色死气丧，俛首听命，知将相之道不在乎彼而在乎吾儒也，岂不伟哉！求之当今，他未获睹，惟服阁下之才德风略于斯有年矣。伏惟阁下名极而望峻，识渊而量宏。视鼎甲之第于当年，若掇遗物之易；蹈霄汉之衢于平昔，如驰坦途之速。周历清美，深集禁密，言蔚典册，笔动云雨。当斯之时，天下之人共言阁下之文章真辞臣矣。一旦奉明诏，去内廷，统将符，专外阃，奠枕攸倚，来藩北门，命下之日，威声四出。当斯之时，天下之人又言阁下之气略真将帅矣。天下之人所以称之如彼者何，如此者何？非私言也，抑以阁下之才全能钜，无施不称，文德武备，靡不在躬也，附众却敌，靡不如意也，以是而天下言之耳。然则，虽古之贤杰复生，谅何以加此？修可不向风驰想，气激神竦，求一识大贤君子之风采？忽不自知其贫且贱，赢粮蹑屩，来及魏都。亦既至止，复彷徨蹢躅不敢径进，则访谋于诸府僚从事，或有言曰：「公性深沈不测也」。始闻之甚惧且疑，徐念之则悟以解曰：彼言公「严急难犯」者，其非也。公方负天下文武之望，以宾接士大夫为切务，顾肯肆严急难犯之性损其容纳度量乎？斯不然矣。彼曰「深沈不测」者，宜有之。凡大贤君子，动作施为，皆不使人窥其涯畔。今公柄国任重，殿河朔上流，礼接边邻，镇静方域，非深沈不测，其何以制远御众乎？苟行事深浅动为人料，其孰曰大贤君子乎？其深沈也，则宜矣。既以是解之，因从而语曰：夫深沈不测，则临事好思；临事好思，则心存默识。今公诚如是，则贤不肖进于前，必有所取舍矣，宜夫小人萌进见万一之望焉。敢用致书数百言于左右，以为请见之礼，俯伏棨戟之下，以俟进退之命。阁下赐与之见，则敢进见，实旅人寒士之幸也，不赐与之见，盖羁薄之命，不获遇于大贤君子之知矣。穷达进退，庶卜是日，敢不惟所命之。伏惟少赐怜察，幸甚。修再拜。

月日，某谨斋戒择日，裁书百拜，有闻于密学侍郎阁下：窃惟哀矜恻隐，君子之常心；困迫饥寒，小人之切患。倘以小人困迫之患，仰扣君子哀矜之心，苟君子不闻则已，其或闻之，则必动于心，大则必见于色，当为咨嗟惨怛，悯而矜之。虽未知必假之大恩与否，其无拒绝弗顾之理明矣。某是以不敢疑惧，期得愬于府廷之下，庶穷悴之迹，少或布闻于左右。知获黩犯尊威之罪而难用默默自已者，其势诚危且窘也。某死罪。某以大中祥符初窃进士第，解褐为泰州司理参军。时年齿且少，心壮气锐，实不能与俗相俯仰，谋为自全之道，卒以是累。一旦挂于刑章，毁官丧禄，斥为败具，于今十年。初为池州参军日，属所天奄殁，朝廷以始得罪谴，不许奔忧。时国子博士辛公方为是郡，哀其艰祸穷蹙，特以事闻，果允朝旨，听其北还，因获生见老母稚弟于京师。不然，非辛公之力，将以悲忧死诸江外，常念辛公之赐厚矣。某家园素来贫虚，归不足以给养其生，奉老母。既茫然无依，因即栖于京师。亦无他图，以其都会之地，平生游旧或时得逢，悲其穷者，辄有分济；至将丐四方，大扺取涂似便。以故久寓京师，困不能出。家虽寄托京城，一身常奔走道路，老幼十口，食于一身，遑遑终岁，且不能周其𩜾粥。今春国家恩诏特下，失职尤累之人许以自新。由是某窃有食禄之望，半年住京，延伺一命。虽室有十钱之物，亦尽为薪米屋直之费。无何，二月之诏裁寝，某尝与十一人同诣宰相，披告其下，五人独得自新之典，惟某六人复置散地。但某受是命，抑不敢不知幸焉。文学掾古之美名，汝阴郡今之善地，守兹郡者，复朝之重贤，得古善地而事重贤，信为幸矣。然事有便于名而不便于实，安于公而不安于私者，虽圣人将不能以居焉。某昨自趋府之后，退伏逆旅舍中，所相亲者，惟形与影耳。每念年高之亲，旁无兼侍，计日所食，殆绝而莫续。念之至此，则不觉心目俱断，涕沾于襟，将为之奈何！因自谓曰：忧思无益也。今为孤亲之计，莫如直以诚言于旌旆之下，使重贤君子察而知之，然后乞告归养，以慰倚门悽悽之望，将无不可者。故官无职事所守，俸不救于口腹，颍上昔未尝游，足无可及之门，是乃真郡中之长物尔。久留此，将不难死于穷饿。一身穷饿而死可也，如老母何？如幼稚何？是以不得不以诚而自陈，所谓以小人困迫之患叩君子哀矜之心，识者必不谓之逆理而动。惟宽明仁恻，矜而察之，优而容之，不加大罪，则生死幸甚。情志殒迫，辞无缘饰，干冒尊听，忧灼失措。某顿首。